第92章 王叔闻(1/2)
淮西的消息传入朝廷,同时,派去传达消息的人,也肩负着要求朝廷授予吴元济节钺的责任。第一批遣入朝廷的人是温杞的学生,本以为此事应该可以得到永贞皇帝的允许而顺利解决,却没料到完全见不到永贞皇帝,就连王丕也只是敷衍他们,并没有肯定的答案。
消息传回淮西,急不可耐的吴元济大发雷霆:「朝廷在搞什麽?我爷升天做仙,这淮西节钺就该授予我才是!婆婆妈妈拖泥带水的,到底是怎麽回事?嫌钱少吗?」
温杞将学生的来信细读了一遍,轻轻地说:「恐怕不是,陛下病倒,我想我们是找错人了。」
「什麽意思?」吴元济也不是笨蛋,连忙问:「还有别人?」
温杞又将信展开,手指点着信纸:「我们与陛下向来是通过王丕,他这人虽然贪财,却很讲信用,钱到事成。但是仲卿信中说,王丕只见了他一面,给的财货,只取一部份,显然是暗示这事恐怕做不成……我想,陛下身边出现了另一个人,他说的话,才是铁定的。」
「那个人是谁?」吴元济跟着问。
「还不知道。」温杞摇头,收起信,拱手说:「下官想亲去西京,恳请大帅俯允。」
吴元济自然没有不允的理,连声说:「好好好,你去你去。」
温杞便交代了镇内诸事,隔日乘船北上,一路来到西京。在春明门内的胡麻店下榻後,与早已等在那里的学生问明原因,稍稍整理了思绪,又去求见王丕,得到的消息却是王丕已有多日不回家。温杞留下名刺後,又再去找了其他的东宫官,却发现他们并没有随着新君登基而被提拔到朝廷去。
「张兄,我以为你应当能够进入门下省啊?」温杞说,看着对面坐着的太子中允:「太子登基,东宫官理应对应进入朝廷。中允应当是门下侍郎或者给事中,却为何还在东宫?」
「温掌书有所不知,神皇不准陛下动中书令,三省六部的侍郎以上要职,中书令又不准吏部任意调动。也不只我们,本来应该在今年冬选把东都那批人都调回来,但是中书令又说这是六十年来第一次内禅,唯恐影响东边的局势,拒绝把东都的人调回来。眼下朝廷里,就只杜相公跟韦学士是中书令允许可以进入宰相班子里的新人。」
温杞心中一惊,这些时日他忙着在南边活动,无暇顾及朝廷,却没想到李贞一等人还是当权派:「难道陛下没有其他自己的人?不可能吧?」
「有倒是有的,只是不是原本的东宫官,所以我想你应该不认识。」
「都有些谁?」温杞连忙问,太子中允说了柳刘等人的名字,温杞皱眉:「这些人都是从哪里出来的?」
中允看了看旁边,压低声音;「你听过东宫有两位王待诏吗?」
「听说过。」
「这两位一内一外,王丕比较显眼,太子也很信任他。但是王叔闻不一样,他不常与东宫官有联系,却不知何时笼络了一票外官,尤其是韩泰丶柳子元跟刘梦得三个,柳刘二人是李千里提拔的御史,那韩泰虽然不如他们锋芒外显,听说也是个足智多谋的人物。」
温杞将此事暗记在心,辞了太子中允出来,便遣两个小卒去探查那王叔闻的动静,听闻他一早就出门入宫,特别等在他家门附近暗暗查看。却见一个神态凝重的绯袍官员走出来,後面另一个青衫女官也提着东西出来,两人翻身骑上驴子,并无一语。
「那个女官是他什麽人?」温杞问。
「是陛下许配给他的妻子,是个女进士。还有一个老一点的,是元配,那个晚一点会出来操持家务。」小卒轻声说。
望着那一绯一青的身影,温杞心中想起另一对官员。他们一入宣州,他就派人去监视动静,听说常见他们同进同出丶处置诸事……
「她看起来怎麽样……我问虞璇玑。」温杞问。
「看起来约莫三十出头,吃得不错,脸胖呼呼的。」
温杞微微苦笑,想起她小时候的模样:「我问的是她的心情。」
「心情?小人没有与她说过话,不知道,但是看她与那李千里说话,两个人看起来都很开心的样子。」……
「掌书?」小卒问。
温杞从回忆中惊醒,王叔闻夫妻已经走了很远,他默默地拿出名刺与礼品,登门造访。
等到王叔闻下直回家,看到温杞的名刺後,陷入沉思。对於温杞的来意,他已了然於心,只是要不要会一会这位淮西谋主,他还有点迟疑。
女科第二届进士丶东宫谭主簿走进来,冷淡地看了一眼:「怎麽了?这是谁的名刺?」
「一个藩镇幕官。」
「认识的?」谭主簿随口问,径自在书箱里找书,王叔闻说不认识,她便说:「是来找你撞木钟的吧?」
王叔闻应了一声,谭主簿拿了书,起身掸一掸膝上灰尘,一面往外走,一面说:「我劝你别学王丕,他的名声都臭到秘书省了。」
「我若是学他,不是今天这样。」王叔闻淡淡地说。
谭主簿出门,回头说:「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麽,也不想知道。不管往後旁人说你是贼臣还是贤臣,我也不在意,但是我不能忍受旁人说我嫁的是个脏官丶贪官,俯仰无愧丶笑骂由人也就是了。」
王叔闻苦笑,看着小他近二十岁的平妻回到她自己的小院,他知道谭主簿根本看不起他,她对他的期待建立在她的名声上,因为她是进士出身的宦门女子,这与结发四十馀年丶还大他两岁的老妻是完全不同的。
正想着,元配进来,她已经华发盈头,却还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张罗饭食,她擦着手丶略带不安地说:「三郎,今天送来的礼物……」
「明天我会派人送回去。」王叔闻说,但是他敏锐地看见了夫人一闪而过的失望与强作的赞同,低头一看礼单,里面大多是文具,还有就是几疋锦缎……他再看向她身上洗得泛白的上襦,心中便明白了,搔搔头说:「牛昭容赏了我几疋官绫,说是特别要与妳做衣裳,今天离开翰林院时走得匆忙,过两天我一定带回来。」
「哎,我穿不惯……」夫人低下头,看看自己粗大的指节:「也不配……」
王叔闻摇头,堵住了她後面的话:「别这麽说,妳辛苦了几十年,别说做几件好衣裳,就是穿上诰命服色也是配得的。」
夫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喜悦的神情毫无掩饰,却只是低低地说:「嗳。」
「今天煮了什麽?我闻到酱肘子的味道了。」王叔闻说。
「你前几天说想吃酱肘子,刚好今天去的早,见肘子便宜,就买了几只炖给你和阿娘补一补。你收拾收拾,就要开饭了。」
王叔闻应了一声,夫人便去了,他坐在书房中,品着这一座小宅中的人情冷暖,也深深地感觉到这个国家丶朝廷的不平。这一辈子,他从很小就努力成为棋艺神童,但是他很快就发现,他最大的出路,也不过是在宦门中教授棋艺,也很快就发现那些名为学生丶实是雇主的官宦子弟大多在才智上远逊於他……
看着温杞的名刺,王叔闻其实早已知道此人的出身与他自己有很高的相似度,但是温杞走的是寻常平民学子往上攀的那条路,而後就与自己出身的社会完全决裂丶再不回望。
但是王叔闻不一样,他并不怨恨自己的出身,事实上,看着一年到头辛苦耕种以供应他学习棋艺的父母丶看着替人打扫以求能够借灯共织的妻子,他完全没有任何怨恨。
「如果有怨,恐怕该是怨大梁吧?」王叔闻在心中无声地说,将温杞的名刺放在礼物上面,不打算去见这个不可能认同他这番道理的幕官,而把心思投向了那个与他出身有如云泥丶集万千优点於一身的人……
一想到永贞皇帝明明无法说话丶却还是拼命抖着嘴嘱咐他的表情,王叔闻就觉得一阵气馁,大好的情势,怎麽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
淮西的幕僚在西京奔走,其他藩镇也有人在为继承的事情钻营。而他们比淮西更嚣张,撞木钟的对象竟然是中书令本人。
李贞一看着对面那位西川副帅滔滔不绝地说着西川多麽物产丰饶丶多会治理百姓丶多会打仗守边丶绝对可以把前阵子收归朝廷的东川也治理好……云云。其实很想提醒他一句『你们上一次打胜仗是什麽时候?』不过还是没有说出口,原因在於西川的现任节度使韦大帅虽然与韦夫人十分疏远丶但是却是李贞一从前的上司……
韦尚书在旁边杀鸡抹脖子似地不停使眼色,但是李贞一不为所动,依然微笑,俗话『打狗看主人』,虽然这只狗真的很不识相……李贞一想像前面这个身穿蜀锦袍丶套着锦半臂丶头上戴着织锦浑脱帽,全身上下没有一块三吋大的地方是纯色的西川副帅变成狗头的样子,微笑的表情变得更为和蔼。
「……所以说,大帅希望把东川也划给我们管,保管给朝廷比现在赋税更多一倍的贡赋。」西川副帅终於说完。
李贞一回过神来,缓缓地说:「嗯,这事你们好像在奏疏上说过了?」
「是。」
「那为什麽来找我?」
「啊?」西川副帅瞠目结舌,於是又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最後才说:「所以说,大帅希望……」
「我知道你们希望把东川划过去,我的意思是,那这样你们上奏疏就可以了,为什麽要找我?」李贞一和蔼地微笑。
「这……」西川副帅想了半天,才知道李贞一的意思:「我们想请中书相公在宰相会议上赞同此案。」
李贞一心中早有答案,只是淡淡地说:「嗯……若是此案有益民生,我自然会同意,只是现在空口无凭,你们若是提出来的条件跟现在不同,我也不会同意。当务之急,应该是你们提出奏疏,让这个案子能够进入宰相会议,那我才有发言的馀地不是?」
「如果能上宰相会议,中书相公会同意吗?」西川副帅直捅捅地问。
李贞一笑了,稍稍一理胡须:「那要看你们提了什麽。」
西川副帅愣着脸想了想,不悦地说:「中书相公,你在耍我吗?我说了这麽多,你一句实话也不说!这是什麽意思?」
「年轻人,我句句都是实话,其中的道理,你要自己悟啊!」李贞一慈祥和蔼地笑着,一脸意味深长的表情,送走了满脸疑惑却明显在琢磨他话语的西川副帅。
韦尚书看着西川副帅离开中书令厅,嗤笑一声:「西川怎麽出了这麽个土包子?」
「我估计不只是淮西老吴死了,恐怕韦大帅不是升天就是命悬一线,这个上不了台盘的副帅才会急着来西京讨节钺丶讨地盘。」李贞一淡淡地说,刚才那种假作的慈蔼褪去:「不过也好,我正担心韦大帅若是硬朗,还得有几年功夫,如此一来,西川可以收了。」
韦尚书点点头,又问:「听说王叔闻求见你?」
「是,我邀他到你那外宅去会面,你没意见吧?」李贞一拉过一份卷轴,看了几眼,笔走龙蛇,浑然不顾韦尚书一脸吞了苍蝇的表情:「喔,就是今天,你先回去准备准备吧!」
韦尚书面罩寒霜,抵死不从:「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帮你约催花巷的关七娘,这场算我的,但是你不准带他到我家!」
「哎呀,骗你的,我早就订了鸣珂曲的慧娘。」李贞一根本没看韦尚书一眼,兀自说:「你一起来。」
「我干麽要见他!别脏了我的眼。」
「你不来,那我就带他去你家,反正很近。」李贞一好像在聊天气那样,毫无质疑却又平淡地说:「看你想怎样,我都可以。」
「什麽都可以?」韦尚书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老猫,恨恨地说:「我去!但是我要在屏风後面,你去见他。」
「随你。」李贞一说。
午後,舅婿丶或者说是翁婿二人来到鸣珂曲,韦尚书还没进曲就一拐马头往慧娘的後门去,不想正面碰上王叔闻。李贞一也由着他去,只是刚在门口下车,就想称赞韦尚书真有先见之明,原来王叔闻早已等在门内。
「国老。」王叔闻拱手作揖。
「王学士。」李贞一含笑还礼。
鱼慧娘见这两人之间气氛有些诡异,眼波一转,下阶来挽了李贞一:「栖云公,你有多久不登我的门了?」
「有七八年了,怎麽样?我老得认不出来了吧?妳倒还是一样娇艳,家里都好?妳那些女娃都好?」丶「都好,国老看着也很精神呢!」
鱼慧娘一手扶着李贞一的腰丶另一手托着李贞一的手腕,李贞一握着她的手,拇指轻轻在她手心一搔,鱼慧娘咯咯地笑了,凑在李贞一耳边说了些什麽,王叔闻莫名其妙,只听李贞一一如在朝廷时那样斯文稳重地笑着说:「夫人管不着了,我倒有心,却是无力了。」
「国老这话说了多久了?有二十年了吧?」鱼慧娘轻笑。
「所以妳知道我这二十年为什麽都不敢反抗夫人了。」李贞一一边与王叔闻相让上堂,一边说:「韦奉正没来吧?」
鱼慧娘感觉手心被捏了一下,便说:「不见韦尚书呀,他也好久没来了,难道是嫌弃我招待不周?」
「他比我好命,外事对他千依百顺的,又会烧菜,把他那嘴养得比上皇还刁,连尚食局都被他嫌得没一处好,不是妳的问题,过些日子,把他派去南方,看他还刁不刁。」李贞一随意地说,王叔闻并不搭话,随他入堂,宴已齐备,都只是些清淡易嚼的食物,两人执壶把盏饮了三杯,李贞一说:「陛下的身体好些了吗?」
「已经可以识人。」丶「真是万幸哪!」
两人说着言不及义的话,其实谁都知道永贞皇帝恐怕是好不了了,所以才会有今日的面谈,王叔闻严肃地说:「陛下前些日子说起立储的事,又担心公主年少,想先择婿再立储。」
李贞一敷衍了几句,便点着案上的菜:「来来来,吃饭丶吃饭。」
「在下奉命来见中书相公,为的是商讨储位之事,相公却几番推托,是何意思?」王叔闻非常直接地质问,脸上并不恼怒,只是有种奇怪的坚持。
李贞一有些讶异,还是笑着说:「有什麽事,先吃完饭再慢慢说。」
「陛下的期望很简单,不过是想就公主的婚事与储位与中书相公协调一番,储位早定,对大家都好。」王叔闻并不理会李贞一最擅长的推托战术,很直接地说:「陛下希望的驸马人选是柳子元,中书相公以为如何?」
李贞一与假壁後的韦尚书都吃了一惊,这个人选倒是从没想过,李贞一也不禁问:「为什麽是柳子元?」
「子元青年才俊,河东名门丶进士及第丶制科登第,也才年过三旬,稍长公主数岁,眼下也无妻室,论人品丶论体貌,也堪匹配。」
李贞一用小指剔了剔眉,又打起迷糊仗来:「婚姻的事,父母相中的,女儿未必喜欢,若是公主喜欢,那自然没话说,若是不喜欢,我们这里议了半天还不是白搭?」
王叔闻根本不管李贞一的话,径自说:「公主先拜李千里为师丶最近又由中书相公任师保,在下就是再傻也不会认为公主会心向东宫,而陛下诸子中,也无人能与公主比肩。与其公主与陛下各有派系,不如各退一步,公主以子元为夫,内得子元赞翼丶外有相公辅佐,岂不甚好?」
李贞一没有说话,唇边含笑,端详着案上的银壶,半晌才说:「王学士,象棋的棋盘,可以用来下围棋吗?」
「自然不行。」王叔闻说,敏锐而防备地问:「相公想说什麽?」
李贞一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抬起头来,花白的眉毛微动,适才那种带着油滑与世故的神情一扫而空,他眸中像是映着跳动的烛光:「我很欣赏你的谋略跟眼光,你这些日子提出的建议,我必须承认,我心中明白都是些该做的事,光凭这一点,你已经比大部分的官员强得多。只是有一件事,常常令我觉得很惋惜……」
王叔闻没有答腔,拒绝顺着李贞一的思路走,所以冷冷地回望,李贞一见他没有追问,脸上不怒反笑,连眼睛都笑成了月牙:「你是棋手,却怎麽会在围棋的棋盘上下象棋呢?」
王叔闻阴沉地一笑,平静地说:「这是我的棋盘,我想怎麽下就怎麽下。」
李贞一一点都不生气,依然带着笑说:「下棋要分出胜负,就要有规则丶有范围,凭你的才智,不难明白其中的规则吧?」
「如果我跟着这些规则走,不过就是宦门里的一条狗,有什麽意思?」王叔闻说。
话音一落,李贞一随即说:「不跟着规则走,那就是要掀棋盘了?」
王叔闻稍稍挪了挪身子,并不惊慌:「相公在御史台多年,难道就没想过掀棋盘?不会吧?」
见对方反过来盘自己,李贞一笑意更深:「我一直在寻找怎麽样不动声色把棋盘换掉的方式。」
「可是下了几十年还是那个破棋盘,有什麽意思?」
李贞一朗声大笑,提起酒壶竟亲自为他斟酒:「这句话说得好,说得太好了,但是身为中书令,我就是再怎麽嫌,也得顶着这个破棋盘下到底。只是如果有你,也许我们可以早点换掉这个棋盘,你觉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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