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新妇子(2/2)
「我不喜欢听小娘子。」她皱了皱眉。
「那……岫嵬。」李千里从善如流,突然发现,原来不叫娘子、不把一个人连名带姓地叫,是这样一种柔软而亲昵的感觉,可以就这样坐在这里,口中咀嚼着她的名字,贪婪地攫取她的目光吗?
「我带你出去。」她起身,拍拍襦裙边上的灰尘,李千里不自在地偏过头去,以免瞄到她胸前一抹春雪,她没注意他的目光,回身带着他穿过几重回廊。
这是西平王送给虞赓的亭子,原本也是皇亲国戚所有,因此虽然名为亭,却十分精巧复杂,李千里跟着虞岫嵬东弯西拐,早春的清晨还带着冬季未褪的凉意,只见她不时摩挲着手臂,薄薄的罗彀衫袖像一层雾光罩在臂上,当真是清辉玉臂寒……他想,一边脱下了身上的锦半背披在她肩头「岫嵬,穿上。」
「谢谢你。」她回头向他一笑,他只觉得揪成一团的心像是被她揉开了,变得柔软起来「你还要见我阿爹吗?」
「不,我才不见那个老混球!」他说,见她看他,才想起老混球是她的父亲,连忙说「呃……岫嵬……我……」
「没关系,反正我也觉得他是个老混球,老无赖,老坏蛋。」
「对……」
「你用过朝食了吗?」她问,他摇头,她便领他到西厢去,让人拿了一份朝食、一盅厚粥来「来,请用。」
「岫嵬,谢谢你。」李千里说,叫她的名字,似乎很是顺口。
她跪坐在他案前,为他烹茶、为他盛粥、为他添菜,李千里看着她转身扇火的身影,恍惚间,竟觉得她像是是他的妻子……就连端茶过来的神情,都温柔得让他怦然心动,他谢了一声,是不是应该顺口问她许人了没?还是等等……他思考着该怎么问,竟无从开口,只好装忙,她以为他饿极了,也就继续帮他张罗吃食,结果他吃掉了平常两倍食量的朝食,撑得太饱……
她送他出去,看着他上马离开,直到他绕过转角回头看时,她都站在门口等着,像要送夫婿入朝的小妇人,而他,却只怀揣着这样的想象,终究没有问出口……
就这样,他第一次见到她后,就没再见过她。虽然他后来听说她是西平王十分满意的儿媳人选,于是在外头一见到虞赓就不顾一切地求亲,想当然是被奚落了一番。虞赓不久后就带着璇玑珠玑回去,他以为,等到来年春天,虞赓必定再押着贡物入朝,到那时,他就能以殿中侍御史的身份向他提亲。
但是来春入朝的却不是虞赓,他从贡使口中得知,虞赓已在冬天亡故,去世前拜托西平王主婚,将珠玑嫁与宗家姑表兄。但是对这心爱的小女儿,聪明了一辈子的虞赓却不知如何决定,临去前瞠目不语,西平王为使他安心离去,一口答应必定好好照顾她,虞赓这才暝目而逝。但是西平王以虞璇玑孤女无依之由,在她还居父丧时,就她嫁给六子李元德。
闻讯,他奔到凤翔镇内,几次窥探下,才见她已改换了妇人发式,低眉敛目地为李元德捧砚磨墨。西平王诸子半文半武,李元德武艺不行,所以要以门荫入仕,他的行卷却全是虞璇玑的手笔……他看着她彩凤随鸦,也看见她眼中对李元德的轻视与畏惧,李千里懊悔难当。
这十六年来,无数的亲戚长官同僚给他做媒,但是他心中只有那个为他烹茶的身影,他是个认死扣的人,官场打滚这么多年,他已经不是当年的监察御史,坐这个位置,有许多时候终究是不得不低头,可是至少在心中,还有一处是不妥协的……
就是她,若不能娶她,就宁愿不娶。
直到今日,他才算是圆了这个梦……李千里望着在身边熟睡的虞璇玑,又是久违的那种恍惚间,好像他们之间没有那十六年的空白,她一直都在他身边,她一直都是他的妻子……
会不会,这十五年的空白是一场梦?其实他当年就娶了她?只是打了个盹,自己安排个不一样的人生?如果这十五年真有她为伴,舍得忘记吗?李千里自问,她睡得那样熟,鼻息匀匀……他微笑着。
「怎么舍得忘了你呢?」李千里低低地说。
「唔?」虞璇玑睡眼蒙眬,只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下意识地唠唠叨叨「你敢忘了我?欠揍是不是?我这辈子可是只准备应付你一个男人,你也给我有自觉一点!这辈子都不用想要有别人了,什么妾啊媵啊婢啊外室啊乳母啊,你要是敢搞七拈三,你就死定了。」
「有妾媵也就算了,乳母是什么?」李千里对乳母有着莫名的恐惧。
「小孩子的乳母啊!搞不好将来聘的乳母才二十岁出头,胸大屁股圆,皮肤白嫩嫩,这不是你们这种中年男子的最爱吗?」
「天地良心,什么我们这种,我就是我,不要把我跟那些人扯在一起。」
「哼,记着今天的话啊……」虞璇玑含含糊糊地说,打了个呵欠,左腿一曲,跨过李千里的腿,勾住他的脚「我是缠定你啦,我是不准你走的。」
「我会想尽办法和你在一起,但是,如果是你要离开,我不会阻挡。」
「笨蛋!如果我要离开,你要把我绑住不让我走才是!难道你没自信让我回心转意吗?」
「呃……可是如果你要去游玩,我也要绑住你吗?」
「你这个木头!」虞璇玑气得把腿一收,双腿绞住李千里「说一句『留下来,或者我跟你走』有这么困难吗?」
李千里笑而不答,听着她像只鸽子似地咕咕哝哝,又昏睡过去。拥着她,闻着她的味道,那浓郁的奇香已经淡了,倒是青木香如丝如线一般擦过鼻间。与热血的花烛夜不同,他觉得心头像有一处温热起来,像一块石头滚落,从那缝隙中,一泓温泉缓缓流出,漫过他的血管、漫过五脏六腑,初时不觉得,现在却连指尖都发烫。
两个人的爱情,走到最后,总有一日要像现在这样袒诚相见毫无隐藏,没有人在床上还衣冠楚楚、也没有人在激情后还能保持妆容发髻不乱。不管是心灵或者身体,正如她会看见他身上大小颜色各异的疤痕、他也会看见她肥软的腰臀和大腿,爱情注定要经历这种狼狈仓皇不能掩饰的时候,恨恶或者喜悦,在此时都更加明显。
此时、此刻,他才觉得完全拥有她,恨不得能有印记打在彼此身上,他一直以为他这十六年来远远地打听她、注意她、不干涉她与人来往,是一种男人的雅量。现在他才发觉,原来他之前瞻前顾后不愿太积极,不是怕吓跑她,而是他还不够爱她、是他们还没有属于彼此。
但是他现在是不可能容得了旁人了,温杞李元直田敦礼都已是过去,他知道虞璇玑现在爱的是他,不过如果往后还有旁人出现,他会毫不犹豫地把对方撂倒、斩手断脚丢到御苑里喂狗,而且不排除亲自下手的可能。
若是爱情里容得下三心两意,就不是爱情。若是爱情里顾得上形象顾得上退路,也不是爱情。
chap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