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东都春(1/2)
迟迟春日照北国,河朔雄藩魏博镇已是生机盎然,距离魏州城不远的永济渠早在二月初就融了冰,混浊的渠水挟着秋冬时积聚的泥沙往东北而去,水势虽不像夏末时那样大,但也足够行船,一艘艘插着各镇旗帜的船从江南、东都方向而来,运送各镇采买、交易的物资。杨枝拂遍、千帆过尽,带着一丝寒意的微湿春风吹起衫裙下襬,却让虞璇玑微微抖了一下。
「好冷好冷……」
虞璇玑呵着手,在原地蹬了几步暖暖腿,抬起头望着泊在渡口的船只,认出是哪几个镇的旗帜,默记在心。一路沿着渠道走,她今日没穿襕衫,装作个普通的女人,因为女人只有考过乡贡才能穿士服,而乡贡进士若不是在西京东都欲谋出身,就是在家继续相夫教子、操持家务,或者在乡里教授蒙童。虽说梁国不禁妇女在外,但是关东当地的士族普遍家教保守,连带着关东的女士子也比较少以士子身份在外活动,在关东地区,着男装袍衫的女子,几乎都是婢女或□□,因此,关东女士人几乎也都穿女装,所以虞璇玑来此,并不敢穿上士服,只着轻便的襦裙,装作是来找人的平民妇女。
「娘子。」果儿从前面跑来,对虞璇玑说「前面汤饼铺子有位置,娘子喝点热汤休息一下再做事吧。」
虞璇玑点头,随果儿来到一处棚子搭成的小铺,只见那店主用泥砖砌了个简单的灶口下汤饼,一旁支起的大镬里,丢了一堆肉骨熬的汤烧得翻花大滚,镬边的木榻上放着各式佐料和烫好的野菜,店主用竹筛捞起汤饼放在粗陶大碗里,递给镬边的年轻后生,后生把汤舀到碗里递给店主女人,那女人一手抓了野菜、一手舀了佐料放到汤饼上,再给旁边的小女儿,女孩子约莫十二三岁,双髫垂耳,看着有些憨憨的,把汤饼接过放在托盘上,送给客人。
「汤饼两碗,两枚钱。」女孩子送上汤饼,便对着果儿说。
却是虞璇玑掏出钱来付了,一面吃着汤饼,一面低声说「我刚才看了一下旗帜,成德卢龙都没运东西,他们眼下不敢经过魏博地盘可想而知,但是东都送横海义武的东西也太多了吧?难道这两镇准备要跟成德卢龙开战吗?」
「小人也觉得奇怪,其他镇的船也有,多是粮食,这也罢了,但是插东都旗帜送横海义武的船沉甸甸的,都压到水线以下呢!」
「奇怪,横海义武两镇是山东道河东道管的,他们也没有来信让我注意这些物资,中丞的信里也没有说东都会运东西支援,那这些东西是送去干什么的?难道那两镇缺吃少用吗?」虞璇玑不解地看了远处一眼,横海镇夹在成德卢龙之间,义武则在成德卢龙跟淄青之间,这两镇却都是朝廷人马,在战时的地位跟所在位置一样尴尬。
「而且船上除了两镇的旗子,还有太府寺的,小人刚才摸到水驿那里,装作是驿中杂役,跟押船的小差聊了几句,看来真是东都太府寺的人没错。」
「我也装作问人名,去看看他们的货物,前面走了的都是粮食,现在还停着的不让看,船身又这么沉,只怕是铜器铁器。」虞璇玑点头,西京所有中央官署都有东都留署,员额较少而已「今天就这样吧,先回去魏州城,慢慢走,一面查访民情。」
「诺。」
主仆二人离了渡口,虞璇玑跨上绯华,果儿则是乘着一头小驴,两人沿着官道往魏州城走。长长官道上,深褐色的地连碎石子都不太多,只是中间稍稍高起,是来往的车太多轧出车痕来,每年重修路时总要磨平车痕,于是中间的路也就高了。官道两边种着榆树,此时满树深绿,春风吹开树叶,可以看见一个个小小的榆荚。
虞璇玑望着榆树,这树怕没有丈八尺高,她说「这树可能有百年了。」
果儿也看了一眼,平淡地说「是啊,魏博官道上很多榆树,再过个半月一月的,官人再来此,树上满满的都是孩子,抢榆钱跟抢真钱一样拼命。」
虞璇玑闻言一默,榆钱在士族家是拿来入菜或者做羹,因为榆钱被视为能养生延年的食物,偶尔吃上一点,但是在平民百姓家,榆钱都拿来做主食,蒸熟了捣烂,顶饥耐饱,若遇春荒,更是救命的食物。是因为如此,魏博才多种榆树吗?她又看了榆树一眼,修整官道向来规定要种一定数量的树,但是这里的树显然多过规定,而且是能吃能救春荒的榆树,不知是哪个地方官规定的,但是改个树种,却不知使多少百姓得以存活。
「当官真不容易……」
果儿听她莫名其妙冒出这句,便问「官人何出此言?」
「我在想,其实朝廷只要求种树,要种什么都可以,如果是我的话,肯定只想到种些漂亮的花树。可是当年此处的地方官让人种榆树,既符合朝廷规定,又防河北可能的春荒,就是没有春荒,百姓也可以享用,或入菜或做饭,可说一举数得。做官,就是这样的小事都要想得清楚、要看得远,否则若种了不合节令的树、不能当粮食的树,不知要死多少百姓,所以我说当官真不容易。」虞璇玑娓娓地说,看着榆树的目光中,带了几分尊敬。
果儿却微微一笑,梳着大胡子说「官人说的,这不是本分事吗?所以地方官的薪俸不比台省官少,朝廷用这么高的薪俸养地方官,不就是因为地方官应该注意这些朝廷注意不到的细节吗?」
虞璇玑闻言,侧头看着果儿,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似的「果儿,你很早就知道这些事了吗?」
「薪俸的事是来台内才知道的,但是,只要不是士族出身,都会觉得地方官做得好是应该的。」果儿似乎也不觉得虞璇玑的问题很笨,他只是耸耸肩「官人出身士族,自然一向没感觉地方官的政绩,因为他们不管做好做坏,都不影响士族的生活,他们也不会去干扰士族。可是像小人身在民间,就会觉得,只要是个官,就应该面面俱到,因为百姓无能也无力改变环境,只能跟着官衙走,所以唯有官人能决定地方应该变成什么样子,既然如此,官人们就该把什么都考虑清楚才是。」
虞璇玑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口,一时间,果儿的话像一阵雾,蒙在她原本好像看清的宦途上,她一直以为地方官很逍遥很轻松,但是,一想到官人是要直接负起辖内百姓生死安危的责任时,突然感觉是数以千计的生命压在肩上,这个担子沉得让她无言以对。什么叫做官?什么是官?虞璇玑想起李千里命她前往关东时的话。
不过到现在,要把你带成什么样,我没有把握,我想我们都需要时间,想一想该让你做什么样的官……李千里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困扰。
岫嵬啊……这是一个火的时代……那个人说得坚定而又沉重。
在火的时代,她到底要做什么样的官?虞璇玑无语,春风呼地一声吹过耳畔,层层榆浪沙沙地起伏着,像海面微微的波澜……
※※※
谁家琵琶语,催醒一城春?
春雨打在绘着柏树的十二骨伞上,像一曲不成声的琵琶调子,打头那人身穿绯袍,后头跟着一列同样的柏树伞,直入东都中书省内。众人入省后,便在门房处将伞留下,环绕着中书令厅外有一圈厢房,厢房外则是宽阔的门廊,可容四五人并肩齐行,走到中段后,岔出一段直通中书令厅东西首。一群身着绿袍青衫的人由那绯袍官员打头,鱼贯走上中书令厅。
门外一个庶仆见他们来,入内禀报后,对绯袍官人说「中丞,相公说快请入内。」
韦中丞闻言,迅速脱下靴子,放在门边,待众人都脱了靴子,还是在外饼报了一声「下官御史中丞韦,率御史台官赴中书相公之召。」
里面传来李千里的声音后,韦中丞才率台官入内。此时,雨势突然增大,只听得叮叮咚咚地打在中书令厅的屋瓦上,雨中的中书令厅内部,显得阴暗幽深,微弱的天光只勉强能照三尺深,厅内影影绰绰的人影,如游魂般模糊。
李千里坐在正间案边,起身受台官之礼后,点个头算是回礼「都坐!先喝茶!」
庶仆早已在案前摆好座垫,此时一一奉上茶来,由于天色昏暗,又有两个人连忙张罗着点灯,待得众台官都能看见台主的黑眼圈时,李千里才说「郭供奉、高主簿从西京来,将朝中事回禀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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