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文昌景(2/2)
萧玉环本也拿了团子要咬,听她这么一说,蓦地羞红了脸,虞璇玑不解地看着她,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大概是自己昨天傍晚给她说的男女大不同说得太好……伸手在她头上敲了一记「喂!我说的是昨天晚上的帖经试!妳脸红个什么劲!」
「我我……我……我以为……」萧玉环两手捧着团子,羞人答答「我以为姊姊这么豪放,开着窗也……」
「呸呸呸!」虞璇玑连忙打断她的粉红幻想,正容说「他昨天花了两个时辰考我帖经,考得我头昏眼花不支倒地,而且我非常聪明睡在窗边,谅他也没那个狗胆敢乱来,哼哼,其实他不知道的是,我包袱里还有一把切肉刀……」
虞璇玑拿起切肉刀,熟练地把烤得滋滋作响的腊肉切成小块「所以说,要是他敢乱来,哼哼哼……」
「李台主还真是生死一瞬间哪……」
「胡说,我才是命悬一线呢!」虞璇玑挑起腊肉,送入口中,恨不得真是李千里身上的哪个部位,上臂肉好了,看他一手能拿几案,上臂啃起来一定特别好吃……手也不错,剁下来跟炖熊掌一样炖了,文官每天写字,手筋才会带劲……虞璇玑嚼着腊肉,一边在梦想如果有一天可以把李千里拆吃入腹时,应该怎生料理才好,因为画面太过血腥,少儿不宜,看官且勿深究。
「姊姊在后堂就没听说些什么?」萧玉环的声音把虞璇玑从御史台主宴上拉回来。
「没有,我在的时候,那混帐就是考试问话,要讨论什么事就把我丢出来,所以我啥也没听说。」
「我昨天晚上入考的时候,看见姊姊一脸疲累,李台主欺负姊姊了吗?」
「欺负得超惨……」虞璇玑下意识地回答,连忙又说「妳不要又想歪!」
「我哪有?」萧玉环嘟囔,真是……竟然被发现了……幻想一下都不行?熟龄才女跟熟男官人关在一起,明明就很容易被乱想……
「他竟然逼我拜他为师,而且不保证考得过进士、不保证考得过鸿辞科、不保证位列台阁只勉强答应让我当台官,神经病,当他手下的台官我宁愿去凶肆抬棺!」虞璇玑压低声音说,不想让旁人听见。
「姊姊还是别答应得好,御史台官又忙又累品阶又低,薪俸虽然不错,但是派去河北河东淮西淮南的监察御史,不是九死一生就是十死不生,江南岭南虽无性命之忧,但是去京甚远,活动不易,在京畿三卫虽好,却四处是官,人人都挤兑妳,李台主压榨台官又不留情面……」萧玉环似乎十分了解御史台的状况,说完后突然一笑「所以姊姊嫁他当夫人就好,马上就是郡夫人,不愁吃穿,坐拥亲仁坊钦赐大宅,等他哪天被刺客刺杀,姊姊就可以接收他的财产,当个风流小寡妇了。」
「前面说得很有道理,后面那几句混话简直乱七八糟,一听就知道没结过婚,真要嫁他,当然是结婚那天把他灌醉然后买通杀手让他连衣服都没脱就一命归西。」虞璇玑非常自豪地道来。
「姊姊常干这种勾当?」
虞璇玑叹了口气,摇头「就是没干过这种事,现在才这么苦命被那混帐欺负……这番考不上,我就狠心去嫁淮西节度使好了,听说他快死了,捞个一票也够我吃下半辈子。」
「淮西节度这个主意好。」
「妹妹如果没考上,咱们俩就一起去淮西吧,啊对了,妹妹可千万别去成德跟卢龙,听说那两位大帅因为最近无仗可打,需求大得紧……」
虞璇玑自自然然地说,而萧玉环又再一次不争气地脸红了……
※※※
虞萧二人自吃得饱饱的,又喝了两盅茶,收拾完东西,才见一群考官簇拥着李千里出来,众考生连忙起身垂手肃立,虞璇玑虽然非常不甘愿,也只能装出一副好孩子的样子。
又是那位年长考官站出来,先向李千里一点头表示敬意才对考生说「众位秀士,进士试大典,本为选拔天下贤才以充国府,近年朝中屡有议论,认为进士试不重经世致用之策,而以诗赋为评断门坎。有鉴于此,主考遂融策于诗赋,偶有错用典故韵脚者,若议论得当,亦可过关。同时,压缩帖经试的时间,将策问试分做策问二试,先问后策,策试自是出题由考生议论,问试则由主考亲问,以求公平简拔,有什么意见,不妨提出来?」
一片鸦雀无声,若是个寻常主考,在此时早炸开了锅,甚至被一些权贵子弟当面质问的情形也是有可能的,只是李千里一身紫袍、玉带、金鱼袋、幞头俱全,披着一件镶黑貂领的绛紫锦斗篷,手上还提着一柄长剑,显见是特别修饰过才出来见人的。他一脸漠然地站在那考官后方,像座山一样,谁敢提意见?
「既然考生们都无意见,请众考生各归庑廊,听各房考官安排顺序。」说完,那年长考官待要退下,李千里却一咳,眼风一凛,考官连忙说「呃……越州虞璇玑虞士子何在?」
「学生在。」
「主考有言,妳属此次进士试中需格外严加管束的士子,为防妳泄漏考题,请入后堂,妳第一个由台主考问,然后另外隔离。」
众士子的目光集中到虞璇玑身上,只见她挑高眉毛,一脸吞了苍蝇似的表情,僵硬地拱手「学生遵命。」
于是,虞璇玑只得收拾包袱,向萧玉环点了个头,就赶紧往后堂去,各房考官纷纷散去安排问试,只剩李虞二人一前一后走向后堂,李千里慢悠悠地迈着四方步往内走「徒儿啊,妳倒是考虑得如何了?」
「目前考虑到在主考手下为徒,可能会比不当官更悲惨。」
瞧妳在胡说八道什么?放心放心,为师会好好疼爱妳的……李千里自己内心里的真正对话恶心异常而且充满了旷男的玫瑰色幻想,不过嘴上却说「此话怎讲?」
「在主考手下当官,要冒着生命的危险,只怕学生还没当上正监察,就一命呜呼了。」
怎么可能一命呜呼?为了心爱徒儿的生命安全,为师一出闱就河蟹掉太子那帮白痴,妳等为师三年,只要三年,为师就河蟹掉河朔三镇加淮西,再捞个三公三师让妳无忧无虑做国夫人,当什么官呢……李千里在心中无声地说着他其实超想说的求婚辞,嘴上却还要装酷。
「当什么官没有生命危险?幕府官被暴民乱军砍,兵部会因为采买军械挡人财路被丢到曲江还说是自杀,吏部因为卖官鬻爵搞不平被某大官弄死,刑部会被大盗手下暗杀,当县尉会被暴动的囚徒分尸,工部巡视哪处陵工、宫工时一块大梁砸下来变成肉饼,都水监巡河工被水冲到下游,户部亏空太大被上头杀人灭口,十八卫与六军参军最惨,不小心卷入哪个白痴搞的玄武门之变,压错宝杀妳九族……」李千里如数家珍,显然这些事全在御史台档案中出现过,他站住脚,侧过脸「当官当到死的人多了,妳不会不知道吧?还是妳以为官真的那么好当?」
「当个校书郎总没风险了吧?有人要杀个校书郎吗?」虞璇玑浑然不理会他的恐怖经验谈。
「有人当校书郎当一辈子的吗?妳辛辛苦苦读了二三十年书,就甘愿当个校书郎?妳的志气要这么低,我一样黜落妳。」李千里白了她一眼,傻徒儿啊……当校书郎还不如来做我的夫人,御史大夫的月薪是一百贯,校书郎才十六贯,只要当了我的夫人,每天在家什么事都不用做,每个月一百贯,为师保证双手奉上啊!
咦?这混帐倒说出了点有意义的话?虞璇玑认真地把李千里的话想了想,确实,当官是一条四处奔忙的不归路……慢着,四处奔忙……着啦!虞璇玑眸子一亮,不管御史台主再怎么乱来,梁国官吏从没有京官当到底的事,尤其是她这种不是名门出身的官,被调到外地的机会非常大,而且按照官场惯例,起家在京,二任必定要出外,也就是说,起家的校书、正字在京里混个两年,就可以出去逍遥,然后到时再拜托吏部让她在外官转任,哎呀!吏部每次为了求调入京的人是烦恼得不行,有她这种体恤吏部艰难的识趣后辈,肯定是求之不得啊!
李千里迈进后堂正房,放下长剑,自将斗篷挂在架上,摘了幞头坐下,墨黑的眸子直视虞璇玑「所以呢?考虑得怎样?」
「不是出南院之前再决定都来得及?」虞璇玑背手立在他案前,她还想测测李千里这池子水到底有多深。
「我一向没这么久的耐性。」
「听说男人的耐性跟某个部份的持久力是相对的……」虞璇玑淡淡地说,满意地看见李千里瞪大了眼睛,恭敬地一拱手「所以主考的耐性……」
「撑个三天没问题。」李千里大惊之下,自然下意识地回护男性自尊,故作镇定地说「出南院之前再说,坐下,我要考问试。」
「学生谢过主考。」虞璇玑一揖,自在那张小案前坐下。
李千里很快恢复镇静,拍了拍手命吏卒送上新烹的茶,又叫了几个考官进来「问试简略答之,当今朝廷有何急忧隐患?」
「急忧者,军政也,隐患有二,一为税赋二为藩镇。」虞璇玑略一沉吟便答,策问本就与时事政务有关,她早有预备。
李千里对于这个答案也不意外,因为这三点只要稍有点见识都看得出来,如果连这三点都答不出来,肯定是马虎不分的纨裤子弟,黜落一点都不遗憾,而他身边的几个考官也只在面前的纸本上写了个可「军政何忧?藩镇何患?」
「军政之忧,忧于内军外府。朝廷在安荦山乱后培植六军以为亲信,六军待遇胜于十八卫,更远胜外府诸军,待遇不同、功勋不赏,乃有四十年前陉原之叛,大梁以武功立国,不整军,则外不能驱逐四方诸夷,内不能平叛定国,是为急忧。」虞璇玑稍稍组织了一下自己的想法,才侃侃而谈「军政不整,无力压倒藩镇,只能坐视诸镇壮大,朝廷仅能控制关中江南,若再有荦山一类枭雄,大梁必亡。」
李千里对这个说法也不意外,毕竟藩镇尾大不掉的隐患,三百年前就一堆人在说,只是撑了三百年,梁国也还没亡。因此他只是双手交叉在胸前,并不发言,虞璇玑见状,知道他还在等待她有什么惊人言论,因此,她一笑「不过,以上议论乃以朝廷角度发言。学生生长于藩镇,又布衣多年,以藩镇民与一般百姓的角度,藩镇为了要壮大,必招兵买马、奖励农耕、奖励商旅以图巩固根基,同时,也必修筑驿道以运送军需物资,又开荒开渠以增地力,藩镇以一镇之力用于一镇,自给有余。反之,朝廷所辖州县可支配的财力全赖户部配给,一州之力用于州县只有六七成,甚至三成不到,州县上下全是三年一任流水官,一无地缘二无人脉三无财力,自是越治越贫。因此,从朝廷的角度,藩镇是威胁,需除之而后快;从百姓的角度,藩镇才能全力发展,藩镇越大越好、朝廷越弱越好。简而言之,以学生之见,朝廷与百姓不能一心,才是最大的忧患。」
着了!李千里面无表情,眼风一瞄旁边的考官,他们都是御史台官,此时听她言语,脸上不露,低头写了个较复杂的字,李千里也自在面前那份考生名单下虞璇玑的名字后面写了同样的字,才说「好了,妳收拾东西,到后面内室去,若要出去可在问试空档由女卒陪同,不许与任何考生交谈,去吧!」
虞璇玑拱手在身前一揖,又向旁边的考官们团团一揖,并不抗辩,拿了东西绕过李千里身后的屏风,到内室去了,她心情大好,因为她知道,光凭刚才的问试,她这尾小鱼已经翻过了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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